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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道一:从回望故园到融入城市的深情歌者

2023-04-11 19:39:22 来源:实况网

袁道一,湖南省新邵县人,现居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刊于《青年文学》《少年文艺》《散文》《散文选刊》(选刊版)《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湖南文学》《黄河文学》《小溪流》《文艺报》等报刊,著有散文集《被雨水淋湿的屋檐》(西苑出版社.2019.1),另有湖南省重点扶持作品集《入睡前还有几里路要赶》正在出版中。

众说道一(一)

照耀于故园乡土的时代之光

——读袁道一散文集《被雨淋湿的屋檐》

汤 岚

作为生活和成长在大发展、大变革、大转轨年代的知识分子,袁道一对于这个时代人们的精神状况高度敏感、高度关注,对于民间传统文化的流逝和人文精神的失落倍感焦虑。他在行走中思考,在思考中寻找,在寻找中追求。这本《被雨水淋湿的屋檐》(西苑出版社2019年1月),就很好地体现了作者对我们所处时代乡村和城市人文状况的敏锐发现与努力捕捉,引领读者一起探讨城市对乡村的侵袭,现代文明对传统文化的侵害,为我们审察时代思考社会打开了一个别样视角,感受到一番别样滋味。这本书秉承作者一贯的散文风格,以干净、洗炼的文字抒发了对土地的热爱,对乡亲父老的深情,对山川河流的希冀,对故乡风物的追忆,对往事岁月的怀念,对残缺村庄的深思。

一、饱蕴民间的生命意识

神秘悠久的宝古佬文化孕育了作者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对民间生命意识的审美感悟。袁道一执著地在他的散文领地里耕耘,从构思立意到遣词造句,都弥漫着绚丽的民族风俗和深厚的生命内涵,折射出知识分子独特的审美视角和民族文化心理。

人类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处于刀耕火种的状态,一方面与天地抗争搏斗,另一方面自然环境的严酷使得他们更多将希望寄托于虚幻世界和宗教神灵。如《苍凉渐深》中,村里的老槐树,承载了村庄驱魔辟邪的民间祭祀功能,庇佑体弱多病的孩子,认树做父方能长大成人。它将自己的天然浑厚之美升华到了生命力量的弘扬,这是神树无限的生命气象与人类生机的完美结合。《金色河流》里,我走在油菜地昏倒,因为一个女人曾经死在这里,母亲祖母为我烧草驱邪,赶走那个死在油菜地里的女人的附身。这种看似虚幻毫无科学依据的民间行为蕴含着人类对自己生命意识的深邃认识和虔诚质朴的期望。

天地君亲师,为中国民间传统祭祀的对象,多设一天地君亲师牌位或条幅供奉于中堂。为古代祭天地、祭祖宗、祭圣贤等民间祭祀的综合,也是传统敬天法祖、孝亲顺长、忠君爱国、尊师重教的价值观念取向。祭亲也就是祭祖,由原始的祖先崇拜发展而来 。《老客归去来》一文里写到中元节接老客,“是乡村一道千古不变的美丽祭祀风景线。在乡村的大地上,没有谁会被遗忘。慎终追远,厚德载物,是大地和人类繁衍生息的源泉。”这种古老的风俗展示出浓重的民族情怀和强烈的人文意识。各种习俗礼仪的讲究,是民间的祭祀文化,而身处城市的异乡人该如何传承。作者用心告诉我们,“没有神龛,我和我在这个人世间的亲人的心都是神龛,继续供奉他们的魂灵”。这些原始的民间传统习俗让我们对祖先神灵一直保持着尊重、敬畏、崇拜等永不磨灭的感情。

在第五辑《南方巫韵》中,作者写出了南方特有的巫傩文化,民俗风情。被吓之后的喊魂,发誓昧心被雷劈,竖屋杀鸡敬神,修桥成就善德,湘中湘西南一带娶亲男方“进贡”、新娘哭嫁的习俗,淳朴的百姓敬畏上天,按二十四节气安排农事,这些人类原始的崇拜融入自然生活后,逐渐演化成生存本能、祈求多福、繁衍生息的新文化状态下的生命意识,并且在民俗生活中驱动了整个家庭、家族乃至社会的对未来的祈求和祝愿。这些古老的仪式、行为的神秘性及其衍生出的文化精神,成了袁道一有别于其他作者的写作资源。

作者把大自然的山湖草木当作移情的对象,与民间历史文化交流心智,追求心灵的净化,让读者在世俗中感悟到一种升华超越的生命意识。

二、深藏故土的厚重乡情

原生态家庭艰难的生存环境和顽强的生活状态,决定了文人内心深处与土地之间有着牵扯不断的血脉关系,即便是作者变更了身份,以城市人的角色参与着社会文明的改造进程后,那种对土地与生俱来的亲密感依然不断驱使作者内心在故乡与异乡之间突奔。古人云,万物有所生,而独知守其根。中华文明延绵至今,正是因为有这种根的意识。袁道一的书写正是这样一种根性的写作方式,有着来自故土家园的纯朴与温润,坚守着精神深处的原始领地。于是作者将淡淡的乡愁、浓浓的乡情在这部作品中化为对家园的吟唱,对故土的讴歌,对童年的追忆,对亲人的眷念,谱写出一曲荡气回肠的乡土恋歌。

一草一木,一鸟一蝉,都是作者乡村时光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我生命里相濡以沫的兄弟”。《草坡孵梦》中,那面向阳的草坡安放了作者的乡村时光和现在寄住城市的乡愁, “孵化出了我关于未来的憧憬和遐想,见证了我流淌的汗水和血泪”,孕育了作者从乡村走向城市的梦想,赐予了作者迄今能够拥有的一切。《跑通学》里,在简陋的教室,西北风呼叫,“一下课,班上的男同学们涌到教室后边,就靠着墙壁挤暖和。”挤出温暖的快乐,也是寒冷岁月里同学间最温情的时光。

大象无形,大爱无声。父母对孩子的爱是最深沉最无私的。在那个以打工挣钱修红砖房为荣的年代,没啥文化和见识的母亲省吃俭用,执意供作者上学复读考大学。为了给兄弟俩挣开学学费,在海南石场打石头的父亲不能回家过年。 《在村庄的夜里游荡》一文中,作者和父母吵架,摔门而出在夜色的村庄游荡一晚上,当第二天正午回家,“进门的那一刻,我看见父亲的嘴嚅动了一下,但没说什么。母亲赶紧给我盛上一碗饭,眼角红红的。平时脾气暴躁但此刻不说话的父亲和眼角发红的母亲,昨夜肯定在担心自己的孩子,只是乡村之爱从来就是不言不语的。”作者通过回忆的方式追述父母亲在他生命里的点滴往事,饱含真情,感人至深。还有在柴油紧缺,无法碾米的日子里,邻居乡亲给作者借米。这些朴素温柔的亲情乡情里,深藏着太多复杂、无奈与艰辛,也让在城市驻足的作者灵魂扎根故土、心灵有所皈依。这些荡漾在字里行间的真挚情感汩汩流淌,吟唱着作者内心异常深厚的乡恋情结。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返乡。故乡的风土人情令人迷恋,就像鲁迅所眷恋的童年时期的鲁镇,陆文夫笔下的苏州小巷,作者心之恋恋的湘中古镇。《抒情在村庄的腹地》,选取“老槐树、石板路、绿草坡、小河”等画面,对村庄特有景致进行诗意的描绘,抒情触角朴素亲切而又无处不在;草鞋、蓑衣、斗笠,这些已经大多在历史沧桑中遮蔽的事物,作者都予以人文关照和深情怀念;对山雀、杜鹃花、萤火虫等故乡风物,作者在点击式的描绘中,都有心灵的深层观照。就这样,作者以一个“抒情歌手”的视角,带领我们返乡,返回自己的精神家园。

三、生存境遇的深层拷问

在日渐市场化、利益化、庸俗化的时代与社会,人们普遍以解构崇高、消解苦难为乐,真正触及灵魂的写作显得越来越的稀缺和可贵。袁道一是一位具有高度社会使命感的散文家,他以一个在场者的敏锐直觉,以文字为灯、为火,对人类生存境遇和文化生态做着努力深刻的思考与尽可能理性的批判,对这个鄙俗时代进行着灵魂深处的探索。

社会发展形态的多样性,尤其是在以城市文化为主体的思潮侵入下,乡村文化在一定时段内发生着不可避免的衰败和变异。如今留在乡村生活的大部分都是留守儿童和老人,只剩下“富丽辉煌的房子一扇扇大门禁闭,好似暮年失语的老人,一语不发地呆立在夕照里,暮色是唯一的衣衫。偶尔吱呀一声,走出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或跳出一个欢呼雀跃的孩子,见不到一个青壮年”(《苍凉渐深》)。留不住年轻人的村庄里,只剩下守着老黄牯和老黑狗度日的满叔这些老人,一村子的妇孺老幼,找遍前村后村都找不出一个能抬柩的人,只好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上阵,还差点把柩砸到地上。“田园荒芜,村庄人稀,牛羊更稀,遍地的草垛已经倩影难觅”(《草垛》)。带着乡村的苍凉背井离乡的还有故乡的树。“城市的生长,摧毁了一切绿色植物,又想方设法地栽培一些绿色”于是,故乡的树“一路颠簸着”进了城(《离乡背井的树》)。城市灰暗的天空,板结的土地,无法安放它们无瑕的灵魂。但是树却如儒家君子一般“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担负起城市的重任,坚强扎根,不卑不亢,净化空气,造福社会。人亦如树,艰难地从乡村移植到城市,离乡背井,为城市奉献青春年华直至老去。作者把视角对准在生活底层奋争和拼打的弱势群体,那些背井离乡在城市打拼的人们,他们身上承载着怎样的梦想和重担,哪怕这座城市带给他们再多的伤害,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仍然保持乡土纯朴的品质而坚强扎根于此。《跑通学》里的同学们一个个辍学,女同学早嫁,男同学打工,文章在表现出当时农村经济贫穷的同时,也折射出农村重男轻女的落后思想。作者作为用知识改变命运的践行者,呼唤用知识去改变农村,改变个人命运。

乡村对于城市的向往,使得村民离土而去,成为城市的民工不愿回来。踩泥,做瓦,这些最原始的手工艺已经渐渐消失,很多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难以为继。古老的电影院也已经面目全非,成了容污纳垢的场地。还有打糍粑,熏腊肉,做丸子,爆米花这些承载着乡村的生命延续的湘西南特有的民间传统手艺都随着时间流逝,先进科技的发展,逐渐失传或者变了味,“没得了柴火用慢时光浸淫的悠长韵味”。儿时的记忆没有了依托,藏匿到时光的深处。面对渐渐模糊的历史背影和日益消失的民族传统文化,作者内心充满失落和缅怀,并清醒地看到,自然环境的变化只是表象,传统的村庄和与之共存的民俗文化走向衰落,才是最令人伤惋的。这也让读者在优美而明亮的文字中仍然能感受到作者“孤寂已久的灵魂”。

大道归元,落叶归根。年轻人热衷城市的繁华,仍然有一批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守望热土,坚守本真,企盼着远方的孩子归来。《雀跃旧时》里乡村的麻雀恋旧,习惯于守护。“我”在城市待久了,才会发现“时时刻刻待在生育自己的地方,静静地过上一生,最后回归在村庄的泥土深处,原来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和满足”。这就是为什么很多老年人在城里的子女家待上几天就水土不服的原因。乡亲们如麻雀一样安天乐命地繁衍生息,执著守护着这片乡土。《做秧》恪守传统的父亲,在塑料薄膜已经广泛使用的今天,还坚持去山上耙青苔给秧苗保暖。以心灵的高尚摆脱世俗的纷扰,不为外物所染,不为名利所役。《血色馈赠的苦夏》里,父母亲辛苦喂大的大白猪,是我和弟弟的学费,也是家里一年到头吃的油,春耕生产的农资化肥,人情往来的费用的来源。但即便得了瘟疫,父母亲也不效仿别人卖出去,而是自己杀了,看着“一年多的辛劳如肥皂泡一样破灭在晨光里”。这种“血色的馈赠”是乡村人纯朴善良的体现,尤其是食不果腹的年代里人性中最珍贵的馈赠。这种精神上的坚守自然带有一种原始的、古老的纯朴与高贵,也是当下社会应该秉承的责任。

一部作品的灵魂,来源于作者敏锐的洞察和深沉的思考。袁道一的散文充满着刚柔并济的感染力,以及原始生命的蓬勃美感。无论是面对故园抒情,还是审美民间风俗和探索人类生存境遇,都没有局限于对表层风物和情感的描摹和抒发,而是触类旁通寻找民族精神的内核,进行深度建构。这是靠多年孜孜不倦观察感悟出来的,体现了散文家的人文关怀。袁道一的写作似乎永远“在路上”,生活在异乡的城市,文字是他梦里精神还乡的产物。他潜意识中的家园超出了一般概念上的衣袍之地,他把对个体故乡的爱推广到了对整个人类民族家园的爱。或许,这就是生命的一种表现形式,也是这个时代需要的灯光,照耀民间乡村与故土田园,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

——《湖南文学》2020年第4期

众说道一(二)

道一的纸上还乡

——读《被雨水淋湿的屋檐》

楚木湘魂

我以为“道一”是个网名,以为是个鹤发童颜的白胡子老头。把他的名字念一遍,就好像到庙里走了一趟。但他从网络中浮出水面的时候,偏偏就是个俊俏书生,感情细腻得像油脂,丰富得像桃红李白的田野。据说感情细腻的的男人,都能说又好听又有趣的故事,让人听着听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说我有酒,你讲故事可好?道一就寄给我一本《被雨水淋湿的屋檐》。我喜欢封页上那一排雏鸟,它们使我心慈。我也喜欢那黑的屋檐,那使我心静。

我开始在睡前看这一本书,我已经不再是年轻时候那个毛毛躁躁的阅读者,不再认为一目十行是件可骄傲的事情。凌晨一点的文字,是一杯新鲜的柠檬茶,携带了颠沛流离的酸味,也裹着使人欲罢不能的回甘,越发使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了。

这本书说的都是新邵县,说的是道一的村庄,他的城堡,他一心往前奔的时光和走失了的伙伴们。可是我嗅着那种味道,却是熟悉到骨髓里。以至于我觉得他写着写着,就写到我的金石桥镇来了,写到我们大院里来了。是因为乡土是每个人的共同情感?是因为我们都是70后?是因为他的文字中的意象是我们都感受过?

道一说,他永远走在还乡的路上。是的,他爱着他的家园,把所有的深情都托付给了故乡的草木山川,但是,他所有的还乡都只发生在纸上。他必须在另一个地方面带微笑地谋生,衣着光鲜地出入高楼大厦,彬彬有礼地和人坐着喝茶,这是分裂,也是宿命。

书一共分为六辑。第一辑道一从灯红酒绿、欲望众生的异乡,站在了黄昏的村口,恍惚中自己还是那个屋檐下的那个男孩,以为扯着嗓子喊一声,就有熟悉的回声。可是遒枝虬干的老槐树已经荡然无存,记忆中的故乡已经所剩无几。他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逃出去的,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观照命运,因为没有伞,所以他一直努力奔跑,拼了命地要甩开踩泥巴的苦,做青瓦的苦,耕田种地被大日头曝晒的苦。其文柔软,但坚韧不拔;其文苍凉,但希望一直闪烁其间;其文清苦,但是有一种内生力量。文字中有剑胆,有琴心。有乳虎啸谷,有鹰隼试翼。

在紫陌红尘、歌舞升平的写作背景中,道一像一只雀跃进村庄的旧时光,在村庄的舞台上,一个少年在旧时光里拎着竹升子借米,一个少年提着小竹篮去给他父亲送饭,一个少年孤零零地在田边守水,三五个读书郎披星戴月地跑通学。那些日子很苦吧,可是也不全是苦,那些苦化成了肉和血,长成了骨头,变成了文字,成为一个孩子从山巅跑向城市的支撑。

那时候,我也和他一样跑通学,也一样错把月光当成黎明的曙光,一样走过长长的结了冰的田塍,一样在呼呼的北风中冻成寒号鸟。故事的结局也雷同——继续上学。我们都是那么懂事的孩子,那些零零碎碎的苦忍一忍就挺过去了,烤一个红薯就扛过去了,和同学嬉闹一番就混过去了。他说,乡村的的夜再黑也不够黑,因为它有天上的星光在闪烁,有地上的灯火亮堂。生活里的苦乐参半,在文字里若隐若现、沉浮起落。这是第二辑《雀跃旧时》。

然而,道一摔在了高考的独木桥下,摔得遍体鳞伤。他的父亲对母亲说:“哪有一次就能成的事情,就是烧灰,也有烧第二次”。没有比这更令人动容的话了。

萧然寒素中,也并不一切都是苦的。在火塘上薰腊肉,用木杵舂糍粑,用豆腐、肉和猪血来作猪血丸子,用大红的颜色把家里弄得热热闹闹的,趁着除夕那一夜的鞭炮响,在雪茫茫的天地中养活一团春意思。灶里的火,烘得文字又暖又香。

在改革开放的风云激荡中,在时代变迁的辽阔背景中,乡村挟裹于时代里,一起经历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文明。田野上寂廖的牛,山坡上迷路的云,田野上灿烂的荷 ,以及呼唤灵去归来的声音,在持续刷新的文明中,或被雨打风吹去,或流荡于村庄,或储存于记忆,孵化了一个乡村抒情歌手。

书写还没完,也完不了。

——《邵阳日报》(2019年1月23日)

作品欣赏(一)

低处的声嚣

一开始,我以为每晚的歌声是从对面高楼上的娱乐城远远飘过来的。我很纳闷隔音效果会差到如此地步,委实不可思议。慢慢觉得不对,感觉歌声是从我左边不远的房间里飘出来的,特别是剧烈的蹦迪舞曲,呼啸着撞击我的耳膜。——原来,有一个简陋的KTV深藏在这栋居民楼里,它有一个朴实的名字:娟姐音乐茶吧。

每夜,歌声萦绕不断,透漏出这个低处生活的人们简单的快乐。

那些K歌的人,大抵相同,我从他们的歌声里能分辨出来。因为,很多夜晚的歌声,我听出了乡野之气,那些歌声不是唱出来的,而是使劲吼出来的。那歌声,就好比两座山头上的人相互打招呼,使出浑身的力气,集中在喉部,一个一个字地吐出来,掷地有声,隔空远翔。那些歌声里夹有很多方言土音,我听出了歌里浓郁的乡音,让我这个异乡人有他乡遇故人之感。

质朴无华的歌声,毫无章法的唱功,多次打断我的读书与写作。有时候歌声难听如拉锯,吱吱呀呀满以为会就此打住,却又断断续续连上了。歌唱者总是不依不饶,乐在其中,我行我素,好像他们走在乡下的大路上,可以忽而在左,忽而在右,时而在中间,时而在路旁,那份无所顾忌,那份酣畅淋漓,典型的自我沉醉。偶尔,也会有女声帮唱,一曲《心雨》演绎得粗犷豪放,个别句子出彩,转换细腻,犹如莺鸣杨柳,别有一番风情。

某一个夜晚,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歌者应该是有几分音乐天赋的,他的每一首歌都那么深情款款,一曲下来,总能引来无数吆喝。那一夜,这个人的歌声飘了很久,好像是他一个人的专场演唱会。我想,他一定唱出来了他们的喜怒哀乐,唱走他们的悲欢离合。 歌声到十一点半如期结束,我透过三楼的窗棂,想看看这些人的面目。楼下一排樟树枝繁叶茂,遮住了他们的身影,隐隐约约我看到他们勾肩搭背,余兴未尽,哼着歌消失在迷茫的夜色里。

那时候,我多么想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白天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干完又苦又累的活,夜晚觅一处廉价的歌厅做自己的歌者,在歌声里消除他们的疲惫,在歌声里赶走他乡的寂寞,在歌声里忘掉身份的卑微。在平淡无奇的生活里歌唱,就想草丛中开出一朵绚烂的花朵,真的很好。自此,每逢他们歌唱,我不禁放下书本,打开窗户,做一个默默的听众,在内心里不断地为他们鼓掌和喝彩。有他们的歌声,我在这座大城里,如青萍找到一处宽阔清澈的水潭,好像与故乡人生活在一起。

听他们的歌声,时光啊,你慢些走,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烧烤摊都是一个柜子下面装着四个轮子,推着走,轮子和路面摩擦发出的声响本来不太大,但途经凹凸不平处,柜体颠簸,轰隆轰隆……一路轰响。也有些夜宵摊子摊主用改装的三轮车拖着夜宵摊子,车厢里堆满了红色的塑料凳子,那些凳子红得发黑。三轮车轻巧地开过去,在逼仄的安置小区道路上,还有几分抢眼。

更抢眼的是,看到一个烧烤摊上面的招牌赫然写着:“天下第一烧烤,鱿鱼串每串2元”。令人感叹的还有那麻辣烫摊主,推车水平真是高,那上面的大锅里红艳艳的汤水满满的,一路推过去,愣是一滴也没荡出来。有时,眼看那汤水就要溢出来了,可在刹那间又荡了回去。

夜宵摊在步步高广场一侧,里头是高高的石磡,墙根下一字儿排开。 安置小区的路坡上是黄金码头,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往往还是日在中天,就有摊主来占位。喜欢吃摊上的东西多半是附近医学院的学生,有成群的女子呼朋引伴在摊边,一个个典型的吃货样。也有附近写字楼的女子来光顾,整洁的职业装,衣领上的蝴蝶结呈欲飞状。估计她们还没来得及转换身份,依然那般的小心翼翼,看到喜欢的食物,没有学生妹的张狂和惊喜,一串烧烤在手,横在嘴边,一个一个轻轻地咬下来。精致的模样,彰显出沉稳不惊的职业特质。

我素来不喜夜宵摊上的食物,我的胃在这些年里被无穷的酒气浸淫,已经“千疮百孔”。在胃镜检查室里,白发老医师摇着头对我说:“年轻人,你的胃太老了,至少六十岁!”我不吭声,老医生劝告我忌食辛辣,麻辣也要少沾。生命诚可贵。以前非辣不开胃,慢慢学会和清淡握手言欢。偶尔读书或写作到深夜,饿之极,跑下楼,去夜宵摊转悠,在刘老满酸辣粉摊前买一碗红薯粉,只要酸菜不要辣。去的次数多了,我竟然也成了夜宵摊上的常客。

尽管住在三楼之上,夜深时分,摊车路过楼下,很多次还是无情地碾碎我的梦境。特别是有一个摊车基本上在将近深夜两点才归来,摊车的噪声猛然而至时,好多次把我吵醒。说不烦躁是假话,说不被扰也是自欺。醒来后,窗外的高楼总是有闪烁的灯火,挂得那么高,无数次让我误以为是天上的星星。慢慢的,我习惯了在一阵轰鸣之后,又安然睡去。某些醉酒的夜晚口干舌燥地醒来,手机关机,没有挂钟,不知是何夕,居然还清晰地惦念那摊车是过了呢还是没过呢?

总算看清了那摊车的主人,是一对年迈的夫妻。丈夫弓着身子双手使劲地推车,妻子两手提着叠撂起来的塑料椅子。他们应该都很疲惫了,返途中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摊车哐啷哐啷一路巨响。

哦,原来他们和我租住在同一栋楼,只是他们租在楼口的一楼,平素我总看见那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在切肉,女人矮一截,总是坐在小板凳上择菜。切菜的很认真,目不转睛。择菜的很投入,心无旁骛。我每次拿出钥匙开门,嘀嗒一声响时,他们都一齐把目光投在我身上。我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哐啷,哐啷,这是一列生活的火车,载着他们的希望和美满。我看到他们起早摸黑,夜出昼也不伏,他们身上看到肩负着沉重的负担,也在一步步靠近幸福的彼岸。

想起很多年以前,我乡下的父母亲,就是为了我们兄弟的学业,竭尽所有的力气去拨拉每一份可能的收入,一点一滴地汇聚成河,托举我的梦想,为我的梦想填筑远帆的原动力。实在没得办法, 父亲离乡背井在海南打石头,每到农忙季节赶回来,然后又匆匆出门,家里农事和外出打工两不落,这需要多少坚韧和持守。单是孤身在外,不说那么繁重的体力活,孤独和落寞就容易摧毁一个人。这些在我的颠沛流离很多年里,才真切地感同身受,才明白父母当时有多难。

生活里,真真的苦是说不清楚的。同样,真真的难,只有亲历才能真切地知晓。在这个栖身的安置小区里,我更多地懂得了将心比心和推己及人。

再看到他们在楼梯口的劳作,我能感知到他们身上罩有一种安详的光芒。再多的苦再多的累在有目标有盼头的日子里,都不是简单的重复合累叠。

在他们的哐啷里,我也呼啸着向前,生活的列车终究会把我们每一个人带远,没有一个遗弃者。

出租房里来来往往的都是过客,铁打的房子流水的客。我租住房子的隔壁最初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男子,无数次在楼道上碰见,连微笑的表情都不给一个,我也只好装作冷漠地侧身而过。时不时还看见他带着一个并不漂亮的姑娘进进出出,但从来没见他们在一起大声说笑过,估计都是特别不善言辞之类的人吧。

好像是元宵刚过吧,一天夜里我从外面归来,已经是十二点多了,我还没到三楼,耳朵就灌满了你一句我一句热闹的声音。那时,我才发现隔壁已经换了邻居。我站在房门前掏出钥匙开门,余光瞟到隔壁,那房间已经变得逼仄不堪,四个大汉塞满了空间。他们是在庆祝搬“新居”,还是在预祝一年赚更多钱呢?反正没看见一个冒热气的菜碗,就几个扁塌塌的塑料袋里装有一些烤串,他们在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啤酒,每个人的凳子边都排列着一溜儿酒瓶子。酒已经喝酣,他们兴致正高,这个一句没落音,那个一句已经冒出来。我进了自己的房间,打冷水洗脸,听见隔壁有酒瓶子在地上破碎的声音,其间好像还有观点不同的争执,直到我沉入梦乡。

我从来没在早晨看到过他们,他们比我起得更早,他们早早地赶往工地。但是每一个夜晚照例是要喝酒。他们是这座城市里的民工,他们不顾劳累不管风雨冰雪地打工做事,收入应该不错,所以对待自己也不错;他们已经不再是那种只傻傻干活死死挣钱的人,他们不愿住在狗窝一样零乱和散发着各种来路不明气味的集体宿舍里,于是来这安置小区里租房,在每一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做一顿晚饭,喝一顿酒,权当生活的享受。在异乡的城市里,这是他们生活里透出的一点光亮。

他们的每一个夜晚都是相似的,总是聚在一起高谈阔论、高声劝酒聊天,每次瞧见我回来在门口掏钥匙开门,里面总是有人招呼我一块儿喝点酒。我也萌生过和他们一起喝酒扯谈的念头,但都止于念头,我强硬地管住了自己的脚步,微笑着说,我不会喝酒谢谢啦!里面的人也不计较不失望,下回遇见继续叫我,好像根本就不记得我从前的拒绝。我知道,这份邀请是真诚的。

我后来想,我没去和他们喝酒,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和他们缺乏共同的话题。喝酒只是一个外在的载体,聊天才是悦心的途径。我不想因为我的参与,破坏了他们喝酒的兴致。我很清楚,如果把一顿简单的酒喝成复杂的应酬,那对于他们这群人来说离结束快乐也不远了。

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和大声说话,里头透出的都是满满的快乐和愉悦。他们劳累的只是身体,而精神没有负累,因此生活变得简单而快乐。我打心眼里羡慕他们,如果当年我不那般的苦苦挣扎求学,现在的我估计也是其间的一员,而不是现在的这般境地。外人看我风光无比,实则备受煎熬,是用身体一点点地透支换取未来。

隔壁的邻居们是没有失眠的,他们安然入睡,消失的力气在一夜之间复原如初。而我很多时候为了一点工作上的事情通宵达旦地加班,为了一点的得失耿耿于怀无法安睡,以至于一次次在斗室里做困兽之斗。如此努力为什么?在大地上,我们只活一生。隔壁的邻居们以他们的方式告诉我,生活最重要的是活在当下。于是,我努力让自己如一颗乡下的青草安顿下来,开始相信生命里远远不止一个春天。

他们喝酒后打扑克牌,赢的大声高呼,输的痛声嚎叫,每一局出牌都好像是打铁,发出剧烈的砰砰声,好像他们各个练就了铁砂掌,一掌盖过一掌,只差桌子没有击碎。喝酒无可厚非,借酒助兴,借酒消愁,可对于打牌我素来无好感,但只要不是太晚,我也不计较,我照例看我的书、写我的文、听我的歌。可是,他们一次比一次投入,有时候隔壁歌厅的歌声消失了,他们升级为夜晚的最强音,我终于忍无可忍,摘下耳机,冲出房门,使劲敲他们的门。里头一阵慌乱,生怕是警察抓赌吧,好一会儿,房门才徐徐打开,见到是我,开门的人和里头或坐或站的人都长嘘一口气,紧张的气氛立马消失了。我站在门口,没迈脚进去,气冲冲地朝他们扔下一句:“玩牌也不分个早晚,什么时候了还大呼大叫,我们明天还要不要上班了啦!”他们一声不吭,好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脸接受批评的诚意。

我瞬间感觉到了乡村的淳朴,他们是无心的,忘记了自己置身在城市里,在喝酒打牌中一次次回到了故乡,在故乡的夜里是无所顾忌的,想叫就叫想喊就喊。我突然又有些于心不忍,因为我同样来自乡野之地,语气变得柔和:“以后注意点咯,隔壁歌厅没唱歌了,你们也按时结束好不好?这样子大家都好。”他们还是没说话,脸上都是愧疚的笑。从那以后,他们的打牌声和歌声一起消失在夜晚,没有再破例过。

我以为他们的快乐会长久持续下去,直到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还不到九点,以往这个时候他们还在喝酒呢。楼上很安静,出奇的安静,我走到二楼转角处,按亮灯,发现隔壁那个高个子男人独自倚靠在走廊的栏杆上,脸上凝结着厚厚的冰霜,正在使劲地吸烟,脚下的烟屁股横七竖八。他一定是遇到了很棘手或特别伤心的事情。我不知怎么打招呼,更不知何从安慰他,只好蹑手蹑脚猫一样窜过他的身边,开门进房子。自始至终他的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在楼道的夜色里好像一个溺水者,窒息得抓不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就是这个高个子,曾经无数次招呼我和他们一起喝酒。一个对陌生人都充满了热情的人,不是遇到过不去的坎是不会这样子的。

我无法确知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一连好几天,隔壁的房间里没有了过往热闹的喝酒声和打牌声。我也不知他们人员是否还齐全,因为那房门一直都是紧闭着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隔壁房间里走出一个矮墩墩的中年女子,嘴巴涂得红艳艳的,还有一股浓郁的脂粉味。不知那四个男人何时搬走的,突然没有了隔壁的那种生活的热闹气息,我顿时变得无所适从,觉得整栋楼都是空空荡荡的。

我怀想与他们为邻的日子。 直到现在,我都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放下所有的顾虑,和他们好好喝上一顿酒。

——《青年文学》2015年第12期

作品欣赏(二)

银双路上

辗转来到长沙这条名不经传的路上,单位办公楼卑微地侧身在上坡之后的趋缓处。从大楼走出来,向左是科技大厦,科技大厦对面是湘雅附三医院,再延伸过去路的尽头是奥克斯广场。向右是下坡路,西湖集团毫不起眼但在建筑市场占据的份额却不小,其楼下有个粤式餐厅,据说早点特别好吃,每天早晨各种豪车展览一般聚集。再下去就是各类培训机构,每天有俊男靓女在派发招生广告,偶尔也有高大威猛的老外夹杂其间。

一段时间之后,我弄清了这条路名字的来处,很简单,一头接银盆岭,一头接双塘路,各取首字合成。这样的名字倒不会有盗版和重复之嫌弃,远比什么五一路、劳动路具有个性。作为一条侧道,车辆并不多,公交车只有211、111全程而过,至于其余的一些公交都是半道或截道而过。有一点是相似的,不管是全程或中途而过的公交车,都不拥挤,总是有些许座位空着,显得公交车颇有些空阔而落寞。

购置的新房是学区房,也是期房,一年半之后交付。在此之前,孩子依旧在家乡古城里就读。妻子也在那教书育人。一个人的很多夜晚,寒冷的月光从窗棂洒进来,落在床前凌乱的书籍上,凉意四起。 茨威格在《人类的群星闪耀时》里说:“一个人命中的最大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生活的使命。”我不知自己的使命是什么?大学毕业游走各地,作为资深刀笔吏久矣,各类公文写得娴熟,终究只是一阵风。我找不到风中的答案。年富力强不假,但眼看奔四来到省城,与己身而言,谈不上什么发展,倒是徒增一个人生活的寥落荒凉。只有一点足慰自我,眼前一切的栖住,都只是为了孩子。我就是一块砖,用心良苦地垫高孩子起飞的平台。虽然并不奢求孩子将来所谓辉煌腾达,只是在尽可能的努力下,为他创造成长的各种条件和可能。飞不飞得高,最后是他自己的造化。

在我孤身行走的银双路上,这里每一个黄昏都貌似很悲壮,特别是夕阳挂在高楼大厦之间,毫无流连,直接就掉到了地平线的另一端。想起80后青年诗人王单单如是写道:黄昏是夕阳的断头台,多么悲伤的时刻呀,夜晚不可避免。在每一个夜晚到来之时,在每一盏路灯次第亮起之际,我躲在办公大楼的一角,独自静默地待着,试图剥离自己,把体内的想法、身上的灰尘和交际的虚假都统统丢进抽水马桶。可我总是一个成功的失败者,一次次的剥离都成功不了,只得萎顿在摇曳的灯影里,内心却仍是一条交通拥挤的敞开的大街。暮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浓,黄昏的灰烬里,我踉跄的中年仿佛一件童年时期无法缝补的破衣裳,遮住了这里的伤,又露出那里的痛。

所有的去处,都和来路有关。比《诗经》更早的时光河流之上,行路人问天:此何人哉!此何人哉!问过之后,时光的河流不舍昼夜,照例流淌不息,天空缄默,大地无语。流转至今,我恍惚就是穿越的那个问路人。只是在这城市的夜里,问天,看不到天。天在钢筋水泥之上。 关于世道人心,我早就和草间的虫子,看法基本一致。但是,我更孱弱胆怯,迟迟不敢在这灯红酒绿的夜晚里撕心裂肺地喊出自己的声音。

清净一下,无可企及,在银双路上,只能在喧闹中喧闹,在奔突中奔突,哪怕是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活得喧嚣走得匆忙。 我只能走向更深、更远的暮色,走向谁也无法预知却不得不继续行进的未来。

坐在局促的草地上,坐在一个人的深思里,心似一页纸吹过冷漠的街道。天空如未眠已久的眼角,天际有低垂的暮霭,影子一样魔幻的马车,穿过父亲没有灯火辉煌的村庄。

晚饭后,我从餐馆起身,沿岳麓大道旁边的人行道一直往银盆岭方向走。路程不远,我晃晃悠悠,行走缓慢,好像背负着巨大的无形之物。走得次数多了,后来我看到银盆岭大桥就会闪现一个固化的意念:一只飞越死亡的巨大铁鸟。从铁鸟的一翼穿过,经过奥克斯广场,转身又到银双路上,然后再走十几分钟,回到供职的单位。这基本上是我每天黄昏之后必做的功课,把很多纷繁芜杂的情绪自动派遣,收拾好破败的心思,继续对这个世界献上最好的一面。

没有谁能将昨天还给我,也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重复的只是我们无可回避的生活琐碎,还有很多匿名但不得不去一一核对的生命密码,那些密码关于爱、关于亲情、关于思想、关于日渐衰老的身体。在不断的破译里,收获喜悦、悲伤,收获莫大的虚空、无奈。来的来,去的去,关于这个世界,关于这条路,我想起祖母生前的一句话:我们都是来做客的。既然都是客人,我们只能对这个世界彬彬有礼,任何企图带走和霸占都是徒劳的,日光消失于日光,水滴消失于水滴。能表述的,能记录下来的,都是如此贫乏而苍白,而我无法言喻的总是如夜色起,从来没有半刻的耽搁和迟疑。

单位左侧有一条小路链接银双路和岳麓大道,这和我乡下的道路并没有两样,很有几份熟稔。路面竟然没有硬化,很多地方被碾压得坑坑洼洼,一到雨天就积水深深,而到晴天又灰尘扑面。短短的一段路,九曲拐弯,扭得如一条蚯蚓。道路一边有废弃的菜地,间或丛生着茅草,春生秋枯。另外一边是毫无章法的杂草,杂草后面不远处是远大住工的别墅群。我喜欢走这条路,在上面趔趄蹒跚,让我一次次恍如置身故乡。

这条野道隐匿在繁华的城市里头,好像盛大宴会上一个蓬头垢面的不速之客。是的,我也是这城市的不速之客,我们俩惺惺惜惺惺,相顾两无言。

这条野道之所以能如此这般,据说是和岳麓大道旁边的市府有关。曾有人提议将这条小道改直硬化,遭到反对,说这条路的另外那端尽头就是省肿瘤医院,修正改直等于为市府修建了一条通往肿瘤医院的快捷道。此乃大不利之事,断然不可为。于是,再无人问津。此说孰真孰假,自难定论,只是很久以来野道长存,倒是胜于雄辩的事实。

世间事情无独有偶,银双路边的科技大厦巍峨高耸,顶端为一缩小版的埃菲尔铁塔造型,钢结构,远远望去,犹如一把刺破青穹的巨剑。每到夜晚,铁塔上的灯光闪烁,熠熠生辉。美则美矣,有好事者又突发奇想,说科技大厦顶上的这把巨剑直劈市府,是为大不吉。无从知晓,市府如何破此蹊跷。幸好市府一直安然无恙,升迁无碍。佛家有云: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一念之间,悬殊不已。转念言之,这柄宝剑何尝又不是在守卫一方的安宁,驱散牛蛇鬼神。

月亮掌灯,走在路上,风大摇大摆地捡拾月光的碎片,我多么想找一个同伴聊天,说一说内心的荒凉,说一说生活的凉薄。恍惚中,我,丢失故乡的人,听见几声莫名的鸟鸣。深夜的街道上,它一遍一遍用乡音呼唤我的乳名,像喊它失散多年的儿女。当我猛然惊醒,只有风声呼啸而过。

命运的宏大之别,在青草身上袒露无遗。一栏之隔,际遇大不同。别墅栏杆前的草坪,工人定期护理,修建得整齐划一,长的也是青葱浓郁。它们是命运的娇子,坐拥其成,只需要每天伸展身子享受阳光雨露,其余的都不用去费心思。而栏外靠近野道的草们,姿态万千,跪地求生,孤苦无涯。然则,困境之下,野趣盎然,个性生长,岂非娇生惯养能及?想起从前的自己,在故乡的大地上为农,昧旦晨兴,荷锄带月,山中不知岁月长,只觉循环反复,无际无涯。暑假期间,县城伯父家的堂姐堂哥回乡玩耍,他们哪知稼穑之苦,对乡间事物喜欢有加,但他们终归在数日之后回城。看到他们衣着光鲜,不必躬身农事,我艳羡不已,一度曾生命运之不公,居乡则苦,入城则乐。而今的我,流离数城,已然不知其乐何在。只是,当城市奇热无比,人人缩至空调房,我倒是可以一如既往行走如常。试想,一棵饱经风霜的野草,在一点酷热面前,又能何惧?身体蒸发汗水罢了,曾为农人的耐劳恒在。

星星一闪一闪的痛,测量高楼之上的寂静。

很多个夜晚我在湘雅医学院的操场上散步,身边人来人往,大多是年岁逐高的老人。我走在其中,无异于一个异类。围绕操场,走一圈又一圈,景象没有什么不同,唯独有一次我看到住院部大楼的灯依次亮起,最后居然呈现一个“乡”字,赫然醒目,就像一条曲曲折折的道路。我的心旋即飘忽其上,沿“乡”而去,多久可以抵达我暌违的故乡呢?同时,我想把这份突兀出现的惊喜分享给旁人,可谁也不认识我?没有人可以和我敞开心声,我索性坐在操场的台阶上,与自己的影子对饮,饮下一两清苦、二行泪水、三钱月光。

像我这样的独坐者,寥寥无几,我仅发现过一次有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孤身坐在空寂的台阶上,目光散淡无神,似乎在努力伸展视线,又似乎无力地被按在了脚下。偶尔,他抬头望天空。天空什么也没有,但他久久地不愿低头,好像只要不放弃,就能找到巨大的慰藉。有风吹来,吹走了时间,吹走了人流。

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没有一丝的离意,安详地像一尊塑像,迟来的露水会为他加冕。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别人看不见的海,一切都成谜,打开的总是肤浅的海平面,你不知道海底有过多少的万物众生和惊涛骇浪。

走在银双路上,我习惯于看万家灯火。一处灯火一户人家,每一处灯火处有温馨的生活。我有时候禁不住会痴想,这一处灯火下是什么样的人,那一处灯火下又是什么人?城市越长越大,还会有越来越多的灯,亮在未来的每一个黑夜,灯下将是怎样的人?每一间房舍都是一台烛台/芸芸众生在烛台上燃烧着孤独的火焰/而我们不假思索的每一步/都在迈过别人的各各他。特别是在寒冬的后半夜,我诧异地发现书上的词语和天上的星星一样,都可以告慰人心。

从梦想到现实是怎么样一个漫长而又艰辛的旅程,甘苦自知。在纷纭变迁的时代快速列车上,忠于自己的本色,在纸上大团大团地涂抹自我镜像的色彩。而我的色彩是我那些从心里蹦嘎脆响而出的文字,那些文字一点一点地垒砌起我个人的金字塔,里面供奉着的是一个苦涩的灵魂。面对热气腾腾的城市生活,讲不好普通话,学不会长沙话,我就是一个标签贴在舌头上的外来者,摈弃不掉出生地的方言音调。只要一张嘴,泄露所有的尴尬、不适、不安和辗转以及没有未来的困扰。

每每腾挪一地,再为新人,汗水凝结的每一个文字,一点一滴地寻求认同,直至水融入水。我从来不相信命运,命是失败者的借口,运是成功者的托辞。更多的人总是愿意相信,所有未知的背后,都藏着属于自己的好运气。一次次心存侥幸,一次次自我催眠,在追逐自我命运的道路上,不惧风雨,不言苦痛。我宁愿把自己当成一个拓荒者,每到一座新城,它就是我眼里的一块新地。我只能一次一次地抡起内心的锄头,一锄接一锄地挖过去,不放过任何一寸,然后再播种下种子,守在时间的深处,餐风露宿,等待秋天不忘一个开拓者的心意,给予小小的丰足和惬意。

尽管不求闻达,怀揣隐者之心,我还是被现实这支过于强大的军队击败。节节败退,我一直在退,退回到一室书籍里,退回到一豆灯光中,退回到一张木床上。努力热爱生活,尽力伸展成一棵树,一点的阳光雨露,欢喜地开枝散叶。哪怕不热爱生活,我也只想自己无公害的,毫不起眼地做一颗小小的仙人球,收敛起所有的锋芒,哪怕一年半载没有一滴怜爱的水,照样也不枯萎,也不改换自己青葱的色泽。

自诩一介书生,几多飘零,浮萍的命运,终究不在己,在所有的时间之水和生命之风。水多远,风多大,沉浮不由身。慢慢明白,在没有路标的道路上,也要做一个跋涉的先驱,用脚步丈量行程,在每一个孤独的夜晚,拟写圣歌,献给从来不容易的自己、从不离弃的大地和从不消失的空茫。

——《散文》201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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